蛇

清风如你g

    捉蛇的老七刚一在村口露面，一群孩子就跑了过来，粘在他屁股后头麻雀一般叽喳乱叫。胆子大的笑嘻嘻，胆小的缩在后头，胆大的见了便嗤笑道：“哟，没长卵子的。老七一见到孩子，身子便挺得直直的，一边笑一边骂：“去去去，小崽子，再跟着就放蛇到你裤裆里，啮了你的子。”说完，两肩一耸，他人瘦黑瘦黑的，再一耸，就成了一根铁管了。他背上一个卵袋一样的黄蔑篓子也缩了一下，听得见蛇皮擦得篓子瑟瑟响。孩子们一阵乱叫，有的还勾了头从竹篓眼里望，一边还伸手去摸。老七反背一手给了孩子几个螺壳，孩子一缩就溜了，有被打到就喊：“黑老七，你倒绝三代的！”
    孩子很缺德，专拣伤人心的骂。老七五十七八了，还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人瘦也瘦乌也乌，黄皮瘦骨上“绑”了乱麻绳样的筋。不过，老头子命却过得开，常哈哈的笑得山响，人也命硬，捉了几乎一辈子的蛇，大灾大难都没死。
    十五六年前，是个苍蝇一飞到外面就晒死的伏天，村子里人割了禾回来，各各在树荫下歇午，又疲又困，都困死了。快要出坂的当儿，老队长醒过来，糊中听得后山有人喊救命，哎哟哟的凄惨。老队长用扁担嗑醒困死的人。大家揉揉粘满眼屎的眼，哼哼唧唧，忽全都抓起扁担，跟着老队长往后山跑。果然一个汉子正伏倒在一个破坟上，哎哟哟叫唤。大家都被镇住了，以为是鬼拖替身，一齐吓得说不出话。那汉子惨叫不绝：“救命，救命，老伯，蛇咬了手。”老队长很焦急又很害怕，不敢拢身，只是一个劲儿问：“咋样救得？”那汉子喊：“老伯，你过来就能救我。”老队长迟迟疑疑过去，汉子眼珠子都麻黄了，喘着气，一条臂已伸进那个破坟洞，也像一条黑皮蛇。：“老伯，你近来，不要怕，从我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我就活命了。”老队长慌乱地从汉子口袋里拿出一包药。那汉子一下子声小了，呻吟着：“放入我口中。”老队长缩缩地把药扔进他嘴里，又摸了鬼似地缩回手站开。这时，村里人也跟着上来呆看着。那汉子嚼着药，仿佛吃了甘草，又皱眉头又微笑，慢慢地吐了一口黄水，沿着那咬了的臂膀流下去，不一会儿猛一抽手，就昏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堵了洞，把他扛下山。
    那汉子就是老七。兄弟七个，一家人全捉蛇，叫化子似的东落西散，不见消息。老队长养了他个多月，问出这样身世，感叹一番，问他愿不愿留下，老七感激万分。自此，他便搭了个看瓜似的草棚，安下身来。乔迁那日，他特意捉了几条蛇煮一锅，请来众人，连汤带骨头都吃光了，都说鲜得要死。
    断暗了，绕天一圈儿的紫红的云烟也消散了。灰黑瓦片的炊烟袅袅娜娜，就像睡了懒觉刚爬起来的妇女的呵欠。老七踏进村的石板桥，上了红泥晒谷场就是他的草棚。孩子们乱叫乱嚷，引出了灶间的女人，她们围拢过来：“老七，回来了？”“回来了！”老七很兴奋。女人把他围在晒谷场中。他蹲下来，解下背篓，直腰站起，背篓立在他脚下，仿佛是他的崽。孩子妇女叫开了：“老七，打开看看。”她们连灶里的火都忘了，齐睁了眼，亮亮的就像是无数萤火虫乱飞。老七很是得意，打开篓盖，伸手遂即抓出一条蛇来。妇女都惊叫着，瞪了眼。胆小的孩儿背过脸去，其它的孩子便一齐叫：“没卵子，没卵子，是个龟兔子！”那条蛇，紫花的，有小孩的胳膊粗，紫黑的斑点灰暗而又明亮。缠在老七的手臂上，挤得老七的青筋一节一节的肿起老高。他身上涂了药，蛇不敢咬，缠来绕去。妇女不时叫出声来，老七更得意了，把蛇放在眼睛前，蛇吐出黑色的刀叉似的信子，歪歪扭扭的不敢拢上去。晒谷场上人渐渐多起来，老七索性又玩了几手：让蛇缠绕在脖子上当项圈；还把蛇放进裤裆里，从裤管里抽出来。大家笑得要死，老七也打哈哈。有人喊：“老七，你乌鱼有蛇大么？”笑声就像炮弹轰响。是月尾，夜色如墨，大家叫嚷着，摸着脚趾归家，老七把蛇灌进篓子，盖上，背起回草棚。推开门，棚里冷冷清清就象是灶缸里的水。过着灯，就烧水做饭。
    落户的第二年，老队长也给老七话了一个老婆，是西边洲上看瓜的老王的女儿。姑娘胖乎乎的很老实勤劳。熟悉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互相望了望，姑娘勾下头，老七问：“你愿意跟着我过？”“嗯。”姑娘双手一个劲儿地搓自己的衣袖边。“不嫌我穷？”“嗯。”“捉蛇的不晓得生死在那一日，好生生的今夜跟你在一起，明儿说不定就死在破坟头上、坂当中、山洞里哩。还有，捉蛇的常挖破坟，到棺材里拖蛇，摸死人骨头子，你不怕？”姑娘惊慌地抬起头，做梦一样看了他好久哭了……老七就一直一个人过日子了。
    洗了澡，吃了饭，老七对着高脚井架子煤油灯，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看了看门背后竹篓子，小心翼翼地摸了一遍才去睡，刚脱了衣服，他又神经质地跳起来，他忽然想到他五哥的死。十几年前，他五哥捉蛇，在一个村庄落住，晚上大意了，不提防竹篓里的蛇窜了出来，咬死房主的两个儿子，他哥被怒气冲冲的村里人砸成肉饼子。他一阵哆嗦，仿佛骨髓被冻住了。忙拿起案上的刀要杀了那紫花蛇，就好像这蛇今晚上一定会跑出去似的。正在这时，灯光乱摇，老七瘦长的影子也在土墙上摆来摆去。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他们吃了一惊，同喊：“老七，你咋啦？”老七醒过来，有些尴尬，忙放下刀笑道：“是福贵哥和平金侄子呀，快坐。”二人坐定了，福贵摸出烟杆递给老七“你先抽。”。老七接过，过上灯吸起来。
    ……
    “老七，死蛇没有活蛇好卖吧？”
    “嗯，活蛇贵得多。”
    “你今天捉的蛇要值几多呀？”
    “要卖，怕要值十几元呢。”
    “真是个好行当，分钱本钱不花，老七   “七叔，我一定好好听你。”孩子站起来很是规矩。
    老七那晚上千推万挡，把捉蛇的说臭了，无奈二人蛇一样地缠着，只好答应了。
    孩子们很是羡慕平金。跟着老七，便天天有得故事听。老七很喜爱小孩子，嘴却毒，动不动就吓唬要用蛇啮掉他们的小，弄得他娶不成媳妇。有时，他还会当真抓住小孩子，试着去咬，孩子们吓得没命叫。偶尔被妇女看见了，就咒得他脚趾朝天，他也笑嘻嘻任妇女骂，完了就讲故事，孩子们又围拢来。他大半都是讲自己走南闯北碰见的希奇事，真是又奇怪又美丽。孩子们听得津津流涎。
    这一年，老七要带平金去岚子林去捉蛇。岚子林是个老林子，古木阴森森的，不但有许多蛇，而且还有好多野兔野鸡野鸽子。老七便带了一杆铳去打，铳上扎了一把刀，万一蛇麻了眼不怕药就用刀砍。平金扛着，欢喜得像猴子。老七背了他崽一样的竹篓，两个走出村时，老七照样又向在村口池塘洗衣裳的老的少的开了一通玩笑，末了，一个妇女高喊：“老七，莫卵样，当心没人收你的尸！”
    岚子林离村子百把里，二人却马撒屎般停停走走捱了两日。
    老远就看见看见岚子林挤挤挨挨的树，高也低也的就像是妇女烫的鸡窝头。平金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下了知道地有这么阔，村子西周背后也是山也是人住，他真是又惊奇又兴奋，就象麻雀一般不停嘴，直到进了林子里，老七骂了一声“不要黄扁鱼屎多”才停嘴。他下子感到林子里铁灰色的死寂。林子里落了一层又一层陈年烂树叶，踩了便咕唧咕唧响。
    “小心在意哩，蛇会爽爽地从烂叶子上飞过去。”老七又话了一遍。
    平金便紧张了，他把铳端在手里，“咔”地扣上了板机。
    老七在前带路。钻来钻去，一条翘水鱼似的。林子里有些树都挤扁了。乌皮蛇样乱缠的老树根不时绊得他二人一歪一歪的。忽然，平金转过一棵树身便看见前一棵树上盘了一条花白的蛇，那蛇就像是从树上生出来的一根巨大的豆芽。这孩子那见过这样场面，一下子慌了，忙喊一声：“七叔”，便一刀刺去。老七听到喊声便转过身，就在这眨眼间，白光一闪，仿佛是从细啐的林子上空射过来的一柄短刀。“嘭”的一声，一团黑烟爆米花般膨大。烟散去后，平金看见那蛇的尾巴还绳子样绞在板机上。随即他扔下铳，哭喊起来：“七叔，七叔。”，猛窜过去。
    老七却胸口汪了一摊血，翻了一下白眼，就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