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朴而生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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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堂弟，少年时甚是调皮，但有一手绝活，那就是能在窄窄的田埂上骑自行车。他在田埂上骑车时，眼看着要连车带人摔倒，不知他怎么把身体给平衡一下，那车就仍在田埂上走。他那骑车的神态看上去有点木讷，比起在公路上骑车飞奔的人来，动作也很是拙朴，但就是他那拙朴，令人顿时生出些许的爱意。   

　　另一个故事是：有一回，一位在某电视台作编辑记者的知识女性上菜市场买蒜叶子，问菜农，“蒜叶子好多钱一把”，菜农答，“一块钱三把”。又说，“太贵了咯，我经常在你这里买菜的，你便宜一点卖，一块钱两把卖得不”，菜农说，“真是越有钱就越舍不得，我不跟你讲价钱，就是一块钱卖三把”。正争论间，知识女性的上司也就是台长路过，他对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要上班了，快点买好菜”，又对菜农说，“老人家，她确实是经常在你这里买菜的，你一块钱卖两把给她算了，不耽误你卖菜的时间”。菜农见一领导模样的人发话了，也就不争了，收一块钱给了她两把蒜叶子。知识女性拿着两把蒜叶子，兴高采烈地走了，菜农则是一脸的不快，狠狠地吐出一句，“小气鬼”。   

　　这应该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心理奥秘，可能是那三个人的潜意识里一时受到某个概念支配，都没清醒过来。但这三个人对话的情景又着实可爱，如同叽里咕噜的乡音，拙朴而又温馨。   

　　这两件事使我联想到文字的写作，即文字是华丽好还是拙朴好。当然，华丽也是语言文字的形式，拙朴的，粗线条的，精雅的，轻灵的，扎实的，飘渺的，理性的，感性的文字都有好文字，青菜萝卜，各喜各爱。但语言文字的拙朴似乎更难，就好比骑自行车，骑得快不需要多大技术，骑得慢才需要技术。又好似那知识女性买蒜叶子的场景，来自生活真实的拙朴语言才更有生命力。   

　　鲁迅经典散文《秋夜》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这里，鲁迅怎么不直接说“我的后院有两株枣树”呢，这不精炼多了吗。可鲁迅是谁啊，我们说普通话是“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汉民族共同语”，这“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自然就包括了鲁迅的著作。   

　　《秋夜》所要表达的，是鲁迅当时枯寂、愁闷的情绪，他想到到后园来静一静，寻找一份暂时的安宁。他站在院子里，骋目游视，想看到点什么来排遣内心的寂寞。可他只看到了两株树，定睛看其中一株是枣树，转眼看另外一株，心中带了期待，希望它是一株别的树，那样心波还会一漾，谁知，它还是一株枣树，希望顿时破灭，寂寞又迅速淹至头顶。同时，鲁迅这迟缓的文字风格，也为读者安顿了一种缓慢的观察情境。这文字可以说是拙朴到家啦，然而这正是鲁迅的智慧所在。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特别现象，他的清新质朴的语言风格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   

　　质朴平实，是沈从文小说语言最显著的特征。他的小说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分的修饰，一切读起来都是那么的自然，让人觉得很舒服。正如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所说：“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因为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其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然而，这并不是说沈从文小说如同白开水般淡然无味，平实的语言背后其实是更加丰富的内容，更加深刻的思想。   

　　试看《边城》开头一段：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中国现代作家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曾被小学语文课本收录，那篇发表于上世纪20年代的散文，由于“质朴淳厚、意境深远”的风格，被誉为现代散文的经典。而作者本人，也因此被塑造成落花生般“多做贡献、不计报酬”的进步人士。以至于乘船买张普通票，也被说成“喜爱与劳动人民接触，对名利向来淡漠”的表现之一。以下两段就是许地山散文《落花生》的文字：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这文字照实写来，够拙朴了，可就是经典，就是可爱。   

　　北京师范大学李怡教授由文学语言想到更多，他说，“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洗尽铅华之拙朴往往带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今天我们迈过固执的鲁迅、天真的沈从文，迈过拙朴的现代文学，是否遗失了一些不该遗失的东西？”（文件来源2012年12月04日人民网－人民日报）   

　　拙朴的语言文字，有很多来自于民间，其原创大都是普通劳动者。   

　　有一年，我到一个村庄去收农业税，来到一位老农家，我说，“老人家，你看，你们村里的农业税都缴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没缴呢”，他回答，“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又说，“你们村里只有一个儿子的老人也不只有你啊，那人家的怎么都缴了呢”，他稍微停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字字清楚地说，“山中树木有长短，六月荷花有高低”。是啊，这一批种下去的树苗，成材以后还有大有小呢，这一丘田里长出的荷花，不也有高有低吗，这每个人家的孩子的能力不也同样有大小吗，于是，我无言以对。   

　　不久，我了解到村里还欠着他家的一点工程款，村里负责人就说用那点钱给他家代缴了农业税算了。于是我又一次来到老农家，把那意思跟他说了。他听完我的话，又停顿了一下说：“桥是桥，墩是墩，扯发瓜藤叶又动”。他的意思是，农业税是农业税，工程款是工程款，他应该缴给政府的钱他缴，村里应该给他的钱村里得给，否则的话，村里大大小小的经济往来就会扯在一起，然后“扯发瓜藤叶又动”，就会由一个问题引发另外一些问题。   

　　老农说的这两句话，就是鲜活的、拙朴的群众语言，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却很有哲理，很能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