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哭无泪

北京小伙

作者：周锐
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为什么缘故哭的，反正很久没哭过了，因为一直没有机会，这种事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今天总算“遇”上了。
我在大街上走，突然发现被人盯了梢。而且那人并不是悄悄地跟着我，他的肩膀几乎挨着我的肩膀。从没有谁像他那样充满兴趣，毫无倦意地瞧我。开始时我还有些心虚，因为我刚朝地上扔过一个纸团和一块桔子皮，我以为他是管罚款的。但他一直没把罚款收据本掏出来，我就不得不问他了：
“看够了吧？”
那人点点头，说：“你的脸符合要求，正好让我们派用场。”
“可这脸……”我摸摸它，“我自己有自己的用处。”
那人便亮出证件给我看。
“哦？电影导演！我知道您要干什么了。”我高兴起来。
导演说：“你这脸要是哭起来，会产生较强的喜剧效果。我准备请你拍片，你将扮演一个白痴。”
这可不是个很理想的角色。但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我要是拒绝这个邀请，别人就会说我是真正的白痴。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应聘出演。
别人给我化好了妆，让我走进祝贺新婚的宾客中。
“你得大哭。”导演指着我说。
“可是，现在就哭吗？”我正坐在筵席上假戏真吃，情绪很不错呢。
导演便来启发道：“你得想着一件最能使你伤心的事。——你最爱吃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红烧肉！”
“好，你就想：猪已经绝种了，我再也吃不到红烧肉了。”
照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心中酸楚，忍不住“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不错，”导演挺赞赏，“感情奔放，神态逼真。只是有个小缺点：光干嚎，没眼泪。当然这倒好办，可以在你的眼眶里滴上一些眼药水，你重新来一次吧。”
眼药水果然使我的表演臻于完美。我初涉影坛便获得成功。
但成功之后，自豪之余却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我怎么会哭不出眼泪？是技术问题还是生理问题？这种故障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
我得再试一试。试试我到底还有没有眼泪。
有家剧院贴出海报，在剧名底下写着：“这是真正的悲剧。在观剧前请多喝汤汁、饮料，以避免观剧时流泪过多而造成体内脱水。本剧院小卖部出售手帕，备货充足，每位观众根据需要可购一打左右，保证供应。”
我便走进这家剧院，先到小卖部买了我可能需要的整整一打手帕，然后便呆呆地入了座，等待真正的悲剧开幕。……剧终时我哭了，是失望的哭，为了不能如愿地哭出眼泪而哭，为了没法使用那一打手帕而哭。
我到底还有没有眼泪？我又想到用烟可以熏出泪来。我哥哥在消防队当司机，一次当他拉着警报经过门口时，我说声：“带上我吧！”他二话没说，让我上车，风驰电掣地把我送到火灾现场。是烟草仓库着火了，本该十年中慢慢冒完的烟，现在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在这超级浓烟中，人人泪如泉涌……
而我只是咳嗽了几声，呛出一点鼻涕，眼泪呢？一滴没有。
我可以有理由怀疑那悲剧的感染力，但现在，浓烟烈火烧掉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没有眼泪，说明我不是正常人了。为了恢复正常，只有去找医生。
“怎么啦？”那眼科医生见我来到，稍稍提起精神。
我说：“我没有眼泪了。”
那医生表示惊讶：“这算什么病？”我说：“您是医生，这问题该由您来回答。”
他又问：“有没有引起什么不舒服？”
“没有。”
“感到不方便了？”
我想了想，“除了拍片时要多滴一些眼药水……但不会经常拍片的……”
那医生便一声不响动手开方子。我探头一瞧，他开的是“冬眠灵五公斤。”

北京小伙

我提醒他“我没患神经衰弱，要这么多安眠药干什么？”
他说：“多睡觉就可以少操心，少胡思乱想，我这儿也就少些麻烦了。”
可是，无论怎么说，莫名其妙的比别人少一样东西，总使我心中不安。
我最近很少到舅舅家去，因为怕遇见我的爱哭的表妹。一看到她那晶亮饱满的泪珠夺眶而出，清溪般地淌过颧部，流向腮边……我就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失落感”。
甚至把家里的几盆还算稀罕的好花也送给了别人——看见花叶上莹然欲滴的露水，也会使我顿生联想，睹景伤情。
那医生实在太不负责任。我想这是因为我和他没有什么交情。交情这东西很重要。我喜欢乱扔废纸、果皮，所以免不了要经常罚款；罚得多了，也就和一个管罚款的老头有了交情。有时他“收入”少了，就会来招呼我：“我打算对你实行优惠。你不是爱扔垃圾吗？要是在我下班前你能扔满十次，那么我只按九次收费，便宜吧？”作为回报，我在自己乱扔垃圾的同时，也注意着其他爱好者，提醒他们别忘了交罚款。——现在我要找一个有交情的医生。想来想去，总算让我想起了一个。有一次我无聊得跑到河边去扔石头，发现已有个人在那儿扔着了，那人就是位医生，我们以后就成了扔石头朋友。
我赶到河边，很好，朋友已经来了。
我问他：“你是眼科医生吗？”他说：“我是精神病医生。不过面包师一般也会做馅饼，我也许能回答你的问题。”
我便把自己的症状对他说了，“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了想，“也许在你体内少了些什么（比如说某种维生素）。也许多了什么。也许这是一种突发的返祖现象，人类的过去肯定是没有眼泪的。”
“我知道，我们的老祖宗是海里游着的鱼。”
“很对，鱼没有泪腺。”
“不过，我还是希望有眼泪，尽管可以一辈子不用它。”我一面孔的苦恼，“如果我不能比旁人更富有，至少也别比旁人更贫乏。您知道有什么特效药吗，如同能使秃子长出头发的那种药？”
精神病医生严肃地瞧着我，说：“你也许需要精神上的治疗……”
“不，不！”我害怕起来，“谢谢，您的那一套，电疗什么的，我可不敢尝试。不过，还要恳求您，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的缺陷，我已经够痛苦的啦。”
在痛苦中无可奈何地捱过一日又一日。
忽得一梦：
大家在开庆祝会。
主持人好像就是电视里那个气象预报播音员。他说：“坏事变好事。连续干旱造成水源枯竭，以至于我们大家连眼泪都挤不出一滴了。作为懦弱的象征，我们告别眼泪毫不足惜。眼泪的退化是人类进步的标志，从此我们将以无比坚强的崭新姿态……”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见表妹就站在身旁，我故意惹她，“你的小姐脾气可以改一改啦！”
表妹问我：“你是不是想看到我流眼泪？”
“是……是的。”
表妹便递给我厚厚的一大本影集。里面尽是各式各样的哭相：正面的，侧面的；仰着哭的，趴着哭的；用手帕的，用袖子的；眼圈刚红的，泪流满面的……
表妹说：“电视里预报说再不会有眼泪、再不需要哭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预报？
“……我就赶在截止日之前，抓紧时间突击抢哭，并拍下这些照片，留作纪念。表哥，你没有这样做，以后会后悔的。”
这时又只听大会主持人高声道：“在这个振奋人心的日子里，我们要给第一个成为无泪人的先生或女士颁发荣誉证书。——请这第一位无泪人站出来和大家见面！”
主持人带头鼓掌。
我的心怦怦乱跳，激动万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天！
刚刚为大家准备好一脸谦虚得体的笑，正要朝前走，忽然看见前排有几个人影“嗖”、“嗖”地抢上台去。我心里一惊，赶紧收起笑容，举手喊道：“第一个无泪人在这儿哪！”
于是争执起来。
我说：“我在拍电影演白痴时就没有眼泪了，那导演可以证明，我用的全是眼药水！”
可我的对手们撇撇嘴说：“这说明不了什么，现在拍电影都是用眼药水，因为演员们舍不得用真眼泪。”
他们把我一下驳倒，然后七嘴八舌地为自己列举证人，说自己哭不出眼泪的事早已通告亲友，传为奇谈。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便站出来乱哄哄地作证。
我正在发呆，忽然我的表妹走上台去，大声说：“我替我的表哥证明！……”
我心中一喜。
“我证明：他从没对我说过没有眼泪的事！他虽然总是看不起我，但他自己也永远不可能与众不同！”
“你胡……胡——”“说”字还没出口，只觉得喉头作梗，鼻孔发酸，一蓬愤火顿时化作热辣辣的两汪——咦？这不是眼泪么？当我意识到这点，已经来不及了，两道泪泉迸涌而出，一往无前……
主持人目瞪口呆：“怎么回事？人类已经没有眼泪了呀！”
“那就说明他不是人类，”大家起着哄，“他不是人类！”
“不！不！！”我声嘶力竭地抗议这种可怕的结论……
我从梦中惊醒。急忙摸一摸脸上，竟然真是湿漉漉的。额头上不湿，证明不是冷汗。屋顶也没漏雨。那么，确实是眼泪的回归？
我立刻不知所措了。刚才那激昂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冷却一下。
“我该继续生气？还是该感到庆幸？”我问贴在床头的剧照中我扮演的那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