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马

北京小伙

作者：周锐
他们是一对骈体的孪生野马。左边那匹马的右肋和右边那匹马的左肋连在一起，不可分离。（尽管它们从外形到思想几乎完全一样，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是要用名号把他们区分一下，让我们把左边那匹称作“左”，右边那匹称作“右”。）
左和右那时还小，还不大懂得悲伤。等长到能够懂得悲伤的年纪，他们又觉得这世界其实快乐得很，完全不用悲伤。
不是吗？他们不怕孤独，因为左永远有着右，右永远有着左。他们在星光下同时跪倒，在晨风中同时睁眼。他们同时感觉到饥饿，便同时弯下脖子，去啃嫩草。要是渴了，便尽量协调地迈动八条腿，到水塘边喝上一阵。也没谁欺负他们。这儿最厉害的野兽是狼，但狼们见到左和右很害怕，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兽”——两个脑袋，四个鼻孔，还有数不清的腿（狼自己只有四条腿，所以他们数不清更多的腿）。
不过左和右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怪。在这块草原上，他们没见过别的马。他们没想过自己这一种类还会有别的样子。

有一天，从远方走来一头老犀牛。
老犀牛翻着大眼珠盯着左和右。
“你……不，也许我该称‘你们’？……”老犀牛问得很迟疑。
“为什么要说‘你们’？”左和右齐声道，“狼是这样说的：‘你别吓唬我，你这怪物！’”
“可是，”老犀牛又仔细打量一下左和右，“应该是‘你们’而不是‘你’。哪里有什么怪物，在我面前只是两匹连在一起的马。跟我所见到的马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你们连着，而他们互相分开。”
左和右吃惊极了。真新鲜！竟然从别的动物口中，第一次得知自己是马；而且别处还有一些并不连在一起的马！
被诱发的强烈的好奇，使他们不再那样齐声发话。
左问：“那些互相分开的马，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右问：“他们怕狼吗？还是狼怕他们？我想分开的马没有那么多腿，狼大概不会怕他们的。”
老犀牛耐心回答着。那些马不会觉得孤单，只要他们高兴，他们不但很容易找到伙伴，而且可以聚成很大很大的一群，你追我赶地猛跑起来，在身后扬起高高的尘雾……至于狼，当然不会怕一般的马，但马跑得快，不在乎狼的追逐。“一匹跑不过狼的马，还能算是真正的马吗？”
左和右听得入了迷。他们想象着群马竞驰的壮观情景，胸中生出几分羡慕和向往。为了好玩，他们追赶过狼，可是那些受惊的家伙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左说：“我们能找到那些马吗？”
右说：“我们想找到那些马。”
老犀牛点点头，说：“沿着我身后的脚印，一直走，一直走。”

左和右动身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四条腿的骆驼，四条腿的羚羊，四条腿的麋鹿……使他们越来越觉得自己这样子只是世界的一种例外。
老犀牛的脚印把左和右引到一架大山脚下。
他们看见那些马了。
那些马也看见了他们。霎时间，马群一下子静止下来，很紧张地绷起身上的肌肉。
左和右走近马群。
“看来老犀牛说得不错，”左大声说，“我们和这些马既相同又不同。”
马群中一匹领头的红马问道：“你们俩显得挺亲热，但奔跑起来却不怎么方便。——除了这，还有什么不同吗？”
右说：“你们怕狼，我们不怕狼。”
正说到这儿，马群骚动起来，有一伙饿狼迅速逼近。
红马招呼群马立刻撤离，并要大家保护好小马驹。
只有左和右留了下来，他们大模大样地向着狼群迎上去。
“快走开！”左和右齐声呵斥道。
狼群只稍稍后退了几步。领头的狼壮起胆子反问道：“为什么要走开？”
“咦，”左和右很奇怪，“你们不怕我们啦？”
头狼说：“我们看见了刚才的情形。既然那些最没用的马都不怕你们，我们为什么要怕你们呢？那不是太丢脸了吗？”
“你们吃狼肉吗？”另一条母狼试探地问。
“不。”左和右同时摆了摆脑袋。左说：“狼身上臭烘烘的。”右说：“狼肉不会像青草那样好吃。”
“哈哈！”
狼群一下子兴奋起来
“原来他们是吃草的，和马一样！”
“他们的肉也和马肉一样吧？”
“你们不爱吃狼肉，我们可爱吃马肉呢！”
狼群馋涎欲滴地围住了左和右。
眼看狼们呲着牙齿越逼越近，左和右急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传来声声马嘶。红马带着一批骁勇健壮的牡马赶了回来。他们竖着鬃毛，瞪大眼珠，高高腾起身子，还没等狼群回过神来，已经从半空扑下，碗口大的蹄子把几条恶狼踏得脑浆迸飞。
趁狼群在争夺、撕咬死狼，红马带领伙伴们迅速离去。
左和右一边跟着跑，一边对红马说：“太……太感谢啦。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红马说：“是你们勇敢地挡住了狼群，使我们的小马驹们能够来得及转移。我们又怎么能看着你们遇到危险而不管？也是你们的勇敢鼓舞了我们。”
左和右感到很惭愧。同时觉得越跑越费劲。马群不得不放慢步伐来迁就左和右，因为他们没法跑得更快了。
“你们互相妨碍，”一匹黑马对左和右说，“要是能分开就好了。”
“不行，”红马说，“我见过两头野猪，也是这样连在一起，他们硬要分开——”
左和右忙问：“分开了没有？”
“分开了。但他们都受了重伤，其中一头死掉了。”
左和右大吃一惊，不再作声了。
这时狼群又赶了上来！
红马、黑马等急忙转身，毫不犹豫地护住已跑得精疲力尽的左和右。
狼嚎，马嘶……又一场血肉横飞的拼杀！

终于摆脱了狼群，回到大队。
牝马们替归来的牡马们舔着伤口。
左和右默默地一齐跪下，想着心事。
经过这场恶斗，使他们很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马？什么妨碍他们成为真正的马？
“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成为真正的马。除非——”左没有说下去。
“我们……我们只是真正的马的累赘！除非——”右也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们没法接受黑马所说的。因为他们害怕遭遇红马所说的。要成为真正的马，他们将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很难想象，突然的，左没有了右，右没有了左……
几匹牝马和一匹老马慢慢地朝他们走来。
其中一匹牝马刚说出：“黑马他——”就立刻悲不成声。
“黑马怎么啦？”左和右非常惊恐。他们亲眼看见，在与恶狼的搏斗中，黑马最英勇，受伤也最多、最重。“难道——？！”
老马的声音低沉而刚烈，“黑马是好样的，我们应该为他自豪！”
……
“但是，”老马的目光严肃、沉痛地射向左和右，“请你们离开我们的群吧。为了你们才有今天的不幸。如果你们不愿我们的群继续毁灭下去，就请远远地离开吧。”
左和右立刻呆住了。四行泪珠滚落下来。
与群马一起，用蹄子埋葬了黑马，左和右低着头、很疲倦地走开了。他们迎着夕阳，把长长的影子留在身后。
原上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当这自由自在的马群有一天又回到埋葬黑马的地方时，负责望风的牡马向领头的红马说：“前方有情况！”
“是狼吗？”
“不，是一匹陌生的马。”
那陌生的马渐渐走近，红马点点头，“他很健壮，像我们好样儿的黑马。”
马群一齐向前方注视，接着他们发现，这马其实很面熟！
啊，你是左，还是右？如今孤零零一个，分不出左，辨不出右。
哦，我是左，也是右！当左和右分开之前，我们互相嘱托：“如果我去了，你替我更好地活着！”我们互相安慰：“如果你去了，我替你更好地活着！”我们互相看了最后一眼，开始感到撕裂的巨痛……但我们流着泪大叫，流着血大叫：“使劲吧，为了我们的新生！”

幸福的小猪

挽尊。可怜的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