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棋

北京小伙

作者：周锐
我一直想写篇论文。作为市象棋协会的副会长，应该有篇像样的论文。甚至题目我都想好了：《对象棋诞生年代的旧有定论的质疑》。我觉得中国象棋的历史肯定要更悠久一些。但人家对我说：你可以认为山顶洞人一边吃烤肉时一边就在下象棋了，但你得找出证据来。瞧，多麻烦！所以我的论文一直出不来。
这次可好了。最初的消息是市考古协会的副会长给我带来的，他跟我同坐一间办公室。
“喂，老将，”我姓蒋，可他总不愿意把音读准，“看挖坟去吧？”
“跟你一起去数死人骨头吗？”我朝他拱拱手，“本人敬谢不敏。”
可他还不罢休，“你听着，这次正好跟你有关系。”
我吓一跳，“是我家祖坟？！”
“不不，是你的会员——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已经发掘到一块墓碑，据碑上记载，墓主是一位著名的棋手。”
“真的？”想到这次发掘可能对我的论文有帮助，我来劲了。“这墓是什么时候的？最好是宋朝以前的，因为目前权威的说法认为象棋定型于北宋末南宁初……”
“在这儿唠叨什么！”他催促我，“到现场看一看不就清楚了？”于是坐上车子，和那“考协”副会长（我叫他“老考”）一起来到发掘工地。
发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用外科手术来比喻：肚皮正在剖开，快要见到内脏了。
那块已经有些残缺的墓碑躺在一旁。碑上文字既是古体，又没标点，读起来挺吃力的，我只好求助于老考。
他指着碑面对我说：“因为残缺了，年代不明。从字体看，秦始皇的爷爷出世之前，就该有这墓了。”
“真有这么古老吗？”我惊喜莫名。“我原来推断，最早的象棋只能出现在秦朝以后，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棋盘上都有‘楚河’、‘汉界’字样，我还以为是楚霸王和刘邦打仗时发明的呢。”
“你听我念给你听。‘公善弈者也。’是个很会下棋的。‘周游列国，遍访名家，一生以手谈为乐。’这家伙棋瘾不小。‘同辈高手中，公于棋道建树独丰。乃竟卒于棋枰之侧，寿终而局未终也。’”
“这句我懂了，”我点着头，“是说他下棋下到死，那盘棋还没下完。对吗？”
这时墓室已经打开。我跟着老考下到墓坑底部，然后由他拿着小油灯，一同走进静静的千古黑暗之中。
墓室正中长眠着那位以身殉棋的老前辈。想象着这最后一盘棋——不，最后半盘棋的情景，实在使人肃然起敬。
棺木已经朽腐，但棺木旁有个石柜却坚实无损。那石柜上下盖合，像个大砚台。柜顶刻着两行字：

已终一生

未了一局

几个考古队员企图打开那石柜，他们用各种工具做着尝试。
我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哦，很可能那没下完的一盘棋便保存在石柜里！你们的动作要轻一些，搬动时不能倾斜……”
石柜被撬开了。揭开一块锦缎，果然露出一方棋盘！
可是……
这残局“残”得太使我惊愕了：整个棋盘上竟只剩下两颗棋子——双方的一“将”一“帅”！而且，按规矩“老将”是不能走出城圈的，可现在双方的将军不但出了城，黑将还雄赳赳杀过河去，与那坚守前沿的光杆红帅缠斗在一起……
我忍不住又怪考古队员，“叫你们轻一些，别晃动，得对文物负责呀！瞧，这珍贵的残局硬让你们破坏了！”

队员们却大呼冤枉，说：“我们一直轻手轻脚的呀。什么破坏，原来就是这样的吧。”
“不可能！”我严肃地指出，“章法乱成这样，你们中就没人懂棋么？”
“不过，”一个胆大些的队员顶了一句，“也许那时候就兴这样的章法呢？”
“这……”我被顶懵了。我无法反驳，又是缺乏证据。我恨自己不是“那时候”的人。
还是老考心细，他分析说：“既然保存着残局，就会有棋谱一类的东西。只要找到棋谱，就不难弄清章法了。”
端去棋盘，底下是一大堆用牛皮条编起的竹简。老考抓起一卷，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炮三进二。车九平四。象五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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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棋谱，是棋谱！”我狂喜地叫道，“除了用竹简和用纸的不同外，跟现在的棋谱没有两样！”
“你慢点下结论。”老考又指着另一卷竹简上的文字读道：“将作马六进七。帅作相七退五。将作车七平五。……”
“怎，怎么回事？！”从没见过这种怪招！
老考向来不慌不忙，“带回去研究研究吧。”
由我创议的，由市棋协和市考协共同参与的古代棋艺联合开发研究中心立刻开始工作。
经研究，古棋中的老将本事很大，他不但能出城圈，过界河，而且用现在的话说，还是“多功能”的——在他需要的时候，他随时可以改变行动方式。他可以像车那样，沿着直线远伐近攻；也可以学马和象，在“日字格”或“田字格”里迂回前进；每当有机可乘，还可以变成隔山炮偷袭一下……
我不愁写不出论文了。我要向棋界呼吁：应该恢复老将的本来面貌！按常识想想吧，大将军原应该八面威风，主动出击；可现在呢，老是窝窝囊囊地缩在城圈里，像蹲监牢的囚犯，不知是哪个糊涂虫兴出来的。
我要将我们从古墓中开发出来的“正宗”棋艺发扬光大。首先在本市棋协会员中搞小型普及，办短训班。我抓起电话，准备最先通知一位参加组织活动最积极的老会员。
一边拨号码，一边想象着对方听到通知后的反应。
通了。“喂！”
“哈哈，你是老将！”
“对。我要办一个学象棋的训练班，你一定得参加。”
“没问题。什么时候集中？”
他这么爽快，我倒惑然了。“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为什么要惊讶？你老将一声令下，我向来是踊跃响应。再说，这种教员我以前也当过。”
真叫人好气又好笑。“我没让你当教员。我要你来学习，我们今后要按新办法……不，是老办法，老老老的办法……”
“把我搞糊涂了！”
“你来了就知道啦。”
学员们到齐了。但大家互相嘀嘀咕咕：“我们下了这么多年棋，今天还要学怎样走马走炮走车？就好像数学教授来学1+1，英国女王来学A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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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话不能这样讲。古墓中的新发现告诉我们，我们过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象棋，几十年来……不，千百年来下的都是歪门邪道棋，这是因为正宗的棋道湮没了，失传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为了不使我们和下一代棋手一误再误，我认为有必要痛改前非，重新学棋。”
经过短训班的学习，大家全都掌握了把老将走出城圈的技艺。
接下来，为了扩大影响，我又发起筹办了“古墓杯全国正宗棋派擂台大赛”。雪片般寄出请柬，遍邀海内高手。古墓形状的金杯是一家急欲发展客户的土葬行赞助的。
考虑到各地棋手对正宗棋派不熟悉，我在请柬上写明：“大赛筹委会负责免费传授正宗棋艺。随到随教，包教包会，速学速成。”又要组织大赛，又要传授棋艺，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但你别忘了，刚从短训班毕业的学员们，摇身一变，不就都是呱呱叫的教员？
一切都很顺利。汽车、火车、飞机送来了一批又一批跃跃欲试的参赛棋手。甚至还有坐太空船来的。一位宇航员是个棋迷，他在飞往冥王星执行任务的途中，收听到我们的大赛即将举行的消息。他立刻解掉绑住身子的皮带，在舱内的失重状态下兴奋地飞来飞去。
伙伴计算了一下往返时间，提醒他说：“尽管我们的速度很快但你恐怕还是赶不上棋赛开幕式了。”
棋迷宇航员说：“可以想个变通的办法。”
他也计算了一下时间，等到宇航中心的一位也是棋迷的指挥员值班的时候，他从太空深处发回一个要求提前返航的请示报告。果然，棋迷指导员将心比心，批准了这要求。原计划在冥王星停留36小时，现在提前24小时返航了。进入地球大气层后，他将太空船交给同伙驾驶，自己在我市上空跳了伞。
当时我作为擂主正向台下挑战：“哪一位先上来？”
忽听上面有人说：“我下来了。”
一朵伞花飘颤悠悠从天而降。转眼间，那棋迷宇航员稳稳当当落到擂台正中。
“您会下么？”我指一指棋盘，“您大概从来没把老将走出过城圈……”
“可是我本人曾走出过太阳系！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不慌不忙地在棋桌旁坐下，并做了个漂亮的手势，“您先请吧。”
于是战幕正式拉开。
按以前的下法，应该尽快出车，“三步不出车，盘盘都是输。”可现在我要抢先出将了，这也有个说法，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不，一个要顶好几个呢。我的将斜跨一大步，“将作象五进三”，来个雄赳赳的亮相。对方也不笨，他的将军先向前一小步，然后突然横出，来擒我的炮……
擂台上另挂一幅及时公布战况的大象棋。台下观战的棋手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时时从一些镜片上射出紧张的闪光。
双方的将军纵横驰骋，各显奇能。我很振奋。史书上“身先士卒”的勇将作风在棋盘上消失已久，而现在，我们的将军（包括敌将）确确实实地冲在士和卒的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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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将军一杀出城圈，且又如此说变就变，神通广大，可就不容易被“将死”了。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双方虽然都折了一些人马，但依然雌雄未决，胜负未分。只好暂熄烽火，顾一顾肚子。
午饭后鼓起余勇，继续再战。可是直到晚饭飘香的时候，局势仍未明朗。晚饭后又学那马超和张飞，“挑灯夜战”。直杀得台下鼾声大作——所有观战者全都睡着了。这时我看一看棋盘上，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双方除将军以外的兵力已全部耗尽，这二将僵持的形势竟与古墓石柜中那盘残局一般无二。
这盘棋下到第三天，耐心的观众们终于吼了起来：
“别下啦，和棋算啦！”
“该轮到别人上去啦！”
我从棋桌旁站起，对大家说：“诸位，别这么急躁。棋盘就是战场，我们的老前辈战斗到最后一息。我们既然决心要继承正宗棋派，就要学习这种正宗棋风。再说，老前辈留下残局，壮志未酬，我们就该趁着年富力强，把这棋下到底，下出结果来，以告慰前辈在天之灵。”
这一番慷慨陈辞，使大家无话好说。我又在棋桌旁坐了下去……
又过了一星期，见一时还是难见分晓，我便抱着歉意向大家打招呼：“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了，看来春节前结束战斗希望不大。我们俩已经拿定主意，节日期间坚守岗位，以棋坛健儿的昂扬姿态迎来新的一年。至于其他想回家吃团圆饭的棋友们，我们也不勉强挽留，你们可以在家等着，什么时候这盘棋有了结果，我们会告诉你们，并通知你们中的一位来下第二盘——但愿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发出这样的通知。”
观战者都走了，擂台上只剩我们两个，冷冷清清、无休无止地苦战下去。
终于，我的对手接到上级命令，要他运送一批高级裁缝去考察外星人的服装。
“唉，”我哀叹一声，“这盘棋坚持不下去了。”
“别发愁，”那宇航员想了个主意，“棋还是要下。可以用传真屏幕，每天抽空下两个小时。”
这样，我就每天用两个小时坐在传真屏幕前，像看连续剧似的，与我那飞驰在太空中的对手继续较量。开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到那飞船抵达目的地后，可就麻烦了。他那儿和我这儿昼夜相反，也就是说，那宇航员可以利用午饭后打饱嗝的时间下一会儿棋，而我就非得在寒冷的半夜钻出可爱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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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考来看我时，说我瘦多了。
我说：“为了事业呀。——你来干什么？只是来观察我是胖还是瘦么？”
“是这样的，”老考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在你的马拉松式的擂台赛进行期间，古代棋艺联合开发研究中心的研究工作也并没停止。”
“又研究出什么来了？”
“从古书中找出一条和你的‘老前辈’有关的记载。”他取出那本古书，翻开来指给我看。
我摆摆手，“你知道我读古文吃力，你就明白些说吧。”
老考便道：“据书上说，这位老先生以毕生的精力和过人的智慧，使当时的象棋得到大大的发展和完善，就像将火把换成了宫灯。他对于象棋的巨大贡献——”
“就像哥伦布对于航海，沃特·迪斯尼对于动画片，对吧？”
“这样的比喻还是放到你自己的论文里吧。——别打岔，古书上的意思是说：他对于象棋的巨大贡献，还在于他以他的苦战至死，为棋制的改革提供了一条不容忽视的教训。”
“是……这样？”我发了呆。
那么，“老将出城”的下法是已经淘汰的、不值得仿效的了？我还得通知远在外星的宇航员，中止这一场伟大得无与伦比的擂台赛？……
走了这次弯路，使我足足难受了两天半。在最后剩下的半天里，我终于福至心灵，豁然开朗——我还可以写论文的，题目也想好了：《论古棋沿革过程中“老将出城”现象的不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