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不让你这样回到童年

如梦似锦

儿子，我不让你这样回到童年
这个四月五月，一直到六月，难得晴两天。
　　
　　天，我害怕它阴，我怕我凌虚紊乱的罡气，会因伤因怨因积郁，因心上一把刀忍得太久，会随时脱鞘上天，天空无心无肺，绝望和希望，我都找不到出击的对手。事实上我并没有翅膀，也没有超人本事，我不能飞向天空。
　　
　　天，却因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它当着我面哭：我进医院门，它哭，我出医院门，它哭，我买菜它哭，我送饭它哭，它在湘潭哭，跟到长沙还哭，它一把鼻涕一把泪甩在我脸上，揩在我衣服上，还带着一路泥污黏着裤脚鞋袜；它也背着我哭，夹着零落的玉兰香瓣、早逝的青葱叶片，敲打着门窗，子夜三更，还钻进我的被窝，浸湿我的枕巾；过多的哭也伤脾伤胃，损筋蚀骨，食无味，睡不眠，销形落色。我突然讨厌江南的雨，那个小时候滴落心灵，多愁善感又温润唯美的姑娘，为什么淅淅沥沥泪个不停。
　　
　　直到儿子住进医院四十七天，最近几天，医生终于没有要求我签署病危医治责任通知书了，既忐忑又略感欣慰。天天提心吊胆从不同的主治医生和教授嘴中，以及书面上接收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和病危通知，心时时都像野外雨打风吹的纸片，无助的抛起掷落，卷缩惊悸的疼痛。
　　
　　四十七天里，有30天体温一直徘徊在3842°之间，医院用激素用各种退烧药发汗散热，只要药效时间一过，体温马上回窜，湘雅二医院教授专家会诊一次接一次，本地坊间流传：北协和，南湘雅，疑难杂症都治疗。转到湘雅二十多天了，医生们的说话语气一直没有正能量，眼神闪闪烁烁。挂牌教授，博士生导师摊开双手：
　　
　　我们尽力了，已经用遍目前世界上最好最新的药了，你儿子的病实在太重。
　　
　　一天十几个小时，注入二十多瓶药水，儿子小腿以下成为如同透明薄膜包裹的鼓胀的发酵面包，仿佛随时会有破裂迹象，沉重得挪移不动。儿子，你还在上学，你还没有恋爱，你还说将来要为我买宝马，新房，你的存诺都没有兑现，你不可以这样离我而去！我的心鲜血淋漓。
　　
　　从湘潭到长沙，又辗转转入第三家医院。孩子依然躺在白色病榻上，偶尔瞥我一眼，裂嘴笑笑，曾经炯炯有神带给全家人快乐幸福的大眼睛，又无力的微微合拢。时不时，他自己很艰难的想挪动一下屁股，尾脊骨尖凸疼痛，连身体最丰盈的屁股也只剩下骨头嶙峋，尾背表皮都因为长期碾磨色泽黯黑发紫，看到他努力抗争，用微弱的力气进行自我调节，我赶紧帮助他转侧挪移，曾经近90公斤的躯体只有60公斤了，因为怕触碰他满身的引流穿刺孔管，怕触碰悬挂的点滴及延伸的针头，怕触碰24小时不能间断的输氧管，怕触碰24小时监视仪蛛网一样的线，我能给他的帮助竟是那样力不从心。稍微动一下，他的胸腔就大幅度起伏，呼吸急促，我只能轻拍细抚，然后挤出微笑小心翼翼地问：
　　
　　乖崽，好点吗  
　　
　　嗯，要拉尿了。
　　
　　赶紧从床底取出尿壶，帮助他拉下内裤  不因不由就想起从前的时候，那时你只有五六十公分长，把你抱起，光溜溜托在阳光下，一根细细银亮的抛物线就有飞越地球的快慰，仿佛鹰雁的轮廓  多么怀念你太阳初升的时光。如今，177公分弱冠华年，却不得不仰面朝天，满面羞涩大小便。病室顶灯惨白而刺眼，同病房的病人和看护侧脸忙着他们的事，和儿子一般年纪的护士换药瓶、测体温、记录监测仪的数据，一丝不苟履行自己的职责，对病人拉屎拉尿熟视无睹，进进出出。儿子，爸爸感触着你的脆弱和羞赧，我不要你这样回到童年。
　　
　　所有的哭和痛都将过去，你将健康的回到我们面前，树木偶尔也有风雨虫蚁侵蚀，你是一株青苗，承载两代长辈厚重的寄望和悲喜，请你赋予我们心灵重生的力量。
　　
　　多少时日，从黎明到夤夜，虔心祷告，神明你也应该有一点心灵的震撼呀，还我儿灿烂，给我力量吧！托尔斯泰说过，芸芸众生，苦难和忧愁是各式各样的。所以，即使菩萨千手千眼也无法看清人世间下一刻又会产生何种磨难，也无法真正普渡众生，佛是不幸的人渴望的最后一丝游离的精神寄托。儿子是我血肉的延续，是我今生的惟一。我不能一味祷告上苍，沉浸在虚幻的寄托里，人生就是与劫难抗争，我必须用自己的一切为自己，为孩子，无怨无悔无惧无畏的度过此番劫难！
　　
　　儿子，爸爸在，风雨不弃，生死相连，我不要你这样回到童年。
　　
　　想想已经过去的岁月，淹没于尘世欲念的喧嚣和挤压，朴素和自然日益流失，只是关注自己呼吸的空间是否局促，如果不因为自己的疏忽，清明时节能够去儿子的学校走走，如果平日不假托忙于工作，或者挣钱，或者娱乐，星期天去远方看看孩子，孩子的病情就不会被他的幼稚耽误一两个月初始治疗最佳时间。记得你回家进医院前半个月，那时打电话给你，你还是说自己很好，你在准备英语六级考试，你在规划考研的方向，你问住院的爷爷奶奶身体好些没有，还有  你说再过些时间，五一劳动节回家。我听到你仿佛有一声咳嗽，你说没有事。其实那时你已经近一周咽不下米饭了，仅靠水和水果之类维系。如果不是我的掉以轻心，如果  
　　
　　说来是多么体贴懂事又幼稚的孩子呀，为了不让父母担忧，已经重疴在身的你，居然还以为可以用自己年轻的身体扛过去，你拼命抵挡病魔，家人都在为你的成长窃喜，又怎么知道你在清明以后就几乎不能下咽米饭了，回家前，甚至连二层楼都很难攀登了。然而这是身体内一场不对等的战争，病菌急速繁衍，你终于倒下了。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惊动学校，没有人送他回家，也没有打电话要我去接，一个人在下个不停的雨中，坚毅地在汽车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最后跌跌撞撞在半夜爬进家门，那时候，他全身雨汗混成一片，通体火热。医院检查，心跳到达150次左右，呼吸50次上下，身体白蛋白降到26以下，血色素只有7了，身体各类微量元素全面告急  .医生们感慨：这是依靠什么力量在坚持呀，如果再晚一两天，就根本没有治了。儿子现在终于知道病入膏肓，他渴望再生，他说：爸爸，我不要死，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如果  .我知道，更多的悔思已经无济于事，但是，现在配合医院一勺水、一碗粥的哺喂，抹洗摸揉的呵护，24小时温馨鼓励陪伴，这些都是恢复他生命信心和元气的信息和力量，这些我当全力以赴。儿子，你不能离开我们，我也不要你这样回到童年，我要你重树大男子汉的英姿。
　　
　　雨还在下，再冷酷无情的天地，也不会不感动于血肉相连的赤诚之心，我们会战胜病魔，战胜所有劫难。儿子，爸爸是如此爱你，你必须早日康复！我不准你这样躺在童年。
　　
　　2012.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