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卡夫卡
遇见卡夫卡我想我很早以前就遇见过他。
那时,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胸前的黑色纽扣严整地系着,一颗一颗地排列到脖颈边缘。他僵直地立着,在他的周围飘浮着一团团灰蒙蒙的烟雾。
我走进了迷蒙的烟雾之中。
我远远地瞧着他。他仿佛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到来,一双眼睛仍旧冷寂地眺望着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
我久久地盯住他的眼睛,我想从那双凝视着深远地方的眼睛中寻访到一些什么。
那时候,我是一个好奇的女孩子,我总是喜欢观看每一个陌生的人,并且还喜欢从那些陌生人的身上寻找到一些东西。陌生人的身上总是隐藏着很多东西,有时那隐藏着的东西简单浅薄甚至恶俗,但是那浅薄与恶俗毕竟也是一种获得,而获得总是获得,获得便是收获,收获即是一种丰满一种了悟。
于是,我也想从他身上获得一些什么。然而停留了许久之后,或者也并不是十分长久,因为记忆有时并不准确,记忆总是喜欢随心所欲地装饰一些花边。我停留在他的不远处,用一种挖掘般的目光打量端详注视了他一些时候之后,我一无所获。
事实上,我一直都看不清他。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仿佛喜欢隐藏,他将他的目光隐藏在一种凝望之中,他将他的脸隐藏在僵硬的表情里面,他将他的身体隐藏在一种几何样的庄肃整齐的线条里,最后再将他整个的自身隐藏在一种迷蒙的烟雾中。
或许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他。
我眨了眨疲惫的眼睛,眼睛因为长久地凝视一个看不清的人而快速地疲倦了。
后来,我便走开了。
时光浩浩荡荡地行进着,我早已将他忘却了。我无法拒绝遗忘,就像每一个人无法拒绝遗忘一样,因为人生的路是这样漫长。在这条路上拥挤着太多的人与事物,我们狭小的心不可能将所有的事物都装载起来,我们必须舍弃。我们必须学会舍弃,而遗忘便是一种舍弃的方式。遗忘扫除着许多的东西,遗忘扫除了他。
然而我并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还会遇见他。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你该遇见的人总要遇见,你不该遗忘的人总无法遗忘。
我像很多年以前那样,远远地望着他。多少的时光已经如花一样飘落,而他却还是昔日的那副模样。身上依旧是制服一样的灰色外套,胸前的扣子依旧一板一眼地系着,只是那缭绕在他周遭的烟雾忽然散开了。在我的目光触向那蒙的烟雾边缘时,烟雾便如沙地上的水一样渗漏进了四周的空气里,然后又被空气吞没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我的脚步那样轻盈那样安静那样欢快,我像个找到家园的人一样停在他的身旁,然后徐缓地抬起一双布着岁月的尘沙的眼睛望向他。
他的脸是那么白皙,在那细白的脸颊上,泛着清晨一样干净明亮的光。一双眼睛思索一般地关注着远处,那目光柔和透明又像个孩子一般纯真无邪。我忍不住沿着他的目光望去,于是我发现从前那些纷乱混杂模糊隐晦的事物忽然变得清晰透彻条理分明起来。
我惊讶着这个发现。
我欣慰着这个发现。
我不由的转回脸,用一种深邃幽长的眼神细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身体看着他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个印在皮肤上的波纹。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澈透明地看见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而且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如此清澈透明地看见过他。我忽然发觉自己是这样的了解他明白他懂得他,即使是他挂在衣角上的一粒灰尘,即使是他生长在耳洞里的一个小小的黑色斑点,我都能看见都能知道那种忧伤天真的存在。我的目光甚至能穿过他那用纽扣与厚厚的衣服掩藏起来的心,并在那颗不停地跳动着的心上看见他埋藏到深处的绝望与希望,恐惧与安宁,悲伤和欢喜。那些被埋藏着的情绪是如此的熟悉亲切,仿佛我已看了它们很多年。
我一日一日地停留在他身旁。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停留的人,也不知道是出于性格还是出于宿命,我很少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人身边。长时间的停留总是使我厌倦,那种厌倦就像一条鞭子样的驱赶着我,因此我很快便走开了。我总是头也不回地走向陌生的旅途与陌生的人群,并且几乎不曾返回去过。即使偶尔返了回去,也会被更深重的厌倦急迫地赶走了,而他却不同。
我在他的身边已经停留了很久。
停留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在看他,看他那短短的头发,也看他那长长的手臂。有时候,我会盯着他手臂上的一个小点忍不住地微笑起来。那些小小的点是那样的可爱,如果仔细地望着它们,会发现它们的颜色越来越深。浓红的颜色荡开了,从里面露出了一洼幽蓝的泉水,泉水轻轻地漾着涟漪,偶尔还会有斑斓的鱼儿探上头来。
大部分的时光里,我都在跟随他的目光遥望远方。
远方很宽广,远方很繁杂。远方就是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还包裹着一个更宽广更繁杂的世界。其实我和他也是这两个世界里的两个小斑点,只是当我们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滑走的时候,我们便好像已脱离了身外的世界。我们站到了世界的尽头,用一种仿佛和自己隔离的眼神注视着身下的世界。
我跟他走进被脱离的世界里,并在那个世界的许多角落里游走着探询着,于是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而且那些东西都是我以前曾经看见过的,只是我的那种看见只是一种扫视。我只是看见了东西的颜色与形状,并没有触及到东西的内部。并不是我没有努力探索过,我只是找不到进入那些东西内部的通道,我进不去,而如今他却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带我走入了大大小小东西的内部,并且从里面一直看到了两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我长久地仰望着他。
我已经那样地熟悉了他,假使他的目光刚刚摸到了一个角落,我便能明白他要进入的那个方向和进去以后将会看到的内容。我已经非常非常地明白了他,这种过分的熟悉与懂得终于让我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
我知道自己也许有一天又会从他身边走开,我终将会去向一个新的地方,并在那里遇见新的人经历新的人,然而我真的会离开他吗?我想我余下的生命中再也无法离开这样的一个人了,因为这个人已走进了我的灵魂,并在那里用他的方式刻下了烙印,那便是看这个世界的方式,看许多繁杂或是微细的事物的进入通道。他将那些印迹毫无声息地刻了下去,从此以后,我便只能带着那些印迹去经历新的岁月与新的人群。
而他,难道不就是那些印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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